是夜,阮府中的下人们,走路都放轻了脚步,生怕惊扰了沉浸在悲痛中的主子。

    浴房中,水汽氤氲,阮老夫人浸在浴桶里,热水漫过肌肤,却未能温暖老夫人那颗冰冷的心。

    许嬷嬷舀水的铜瓢忽然顿住,水面浮起几缕银丝——老夫人又落发了。自打接到漠北的家书,老夫人的头发便一直在落,面上愁容不展,迅速憔悴下去。

    “你说老头子去了,往后这许多年……”老夫人开口,声音浸在雾气里发颤。

    她挂在木桶上的手臂,瘦骨嶙峋,那处皮肤早已布满皱纹,即便泡了热水,也难以抚平沟壑。

    许嬷嬷眼眶泛红,她打湿手中的帕子,温柔地在老夫人背上揉搓着,轻声安慰道:“老夫人,您还有许多年要活呢。虽说老太爷去了,可想想咱们阮府还有诸多儿孙子女,他们都还指望着您呢。您常说福气还在后头,往后的日子,咱们一起熬,总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老夫人仿若未闻,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,自顾自地呢喃:“老头子在战场上被……该有多疼啊……我虽知晓战场惨烈,可从未想过会这般……”

    泪水落入桶中,溅起微小的水花。

    许嬷嬷心疼不已,不知该如何劝解,只能默默将手中的毛巾搅干,为老夫人擦干身上的水渍;“老夫人,水凉了。”

    阮老夫人起身,在许嬷嬷的搀扶下,回到了寝室,屋内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子夜梆子响过三声,阮老夫人阖眼前,似乎看见了走马灯里掠过几十年光景。

    年少时,老头子不过是个草莽村夫,只盼着能有一间遮风挡雨的瓦房,一家人和和美美。然而,恰逢乱世,上头那位君王心怀壮志,老头子投身军旅,欲助君王成就霸业。

    夫妻二人相互扶持,虽聚少离多,却也情深意笃。可朝堂风云变幻,君王渐生猜忌之心,老头子只能远赴漠北,镇守边关,守护一方百姓。

    如今,老头子却先她而去,独留她在这世间,面对无尽的孤寂。老夫人只觉呼吸渐缓,眼皮愈发沉重,坠入了梦乡。

    她好似回到了娘亲口中那个的异世,在那里,人人平等。

    满目皆是琉璃灯海,街市上女子穿着露踝的衣裳谈笑,铁皮盒子载着人群呼啸而过。

    她瞧见一个面容肖似娘亲的女子,从牙牙学语的幼童,成长为佳人,而后恋爱、工作、成婚。在那个世界里,女子不再受困于深闺,能读书识字,能施展才华,能追寻自己的梦想。

    原来,女子还能这般生活。

    “这样的世界,真好……”

    窗外,庭院里的树上,花骨朵儿已然含苞待放,一片花瓣,静静飘落。

    春寒褪去,阮老夫人在破晓前夕,悄然停止了呼吸。